靖苏十人接龙

风雨录【靖苏十人接龙】

【一】

梅长苏晨起便拢着手,立在檐下,望出去只可见阴晦的天色,云脚像是破败的棉絮。他一边看着一边皱起眉,不由得伸手拨弄了几下,似乎想把那碍眼的云从眼前拂开,好重见天日。

想也知道这没用,于是黎刚进来的时候,便只看到他们家宗主正在细看自己手掌的纹路,仿佛在沉思。

黎总管道:“今天日头挺好的,不少人都出去踏青来着,童路说运菜进城的时候,被堵在城门口半天进不来。”

梅长苏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说:“那就把请柬再压一天罢。”

黎总管嘴角一抽,应了是,才放下食盒退了出去。

都修好园子等着请人来游园快一旬了,金陵城小阳春的阳光有多和暖,这苏宅上空的天气就有多阴晦。好在从墙外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有过了门,才能察觉到内里乾坤。

隔壁的靖王殿下哪来的如此苦大仇深,天天心情都这么不明媚?

 

梅长苏置下新的宅邸,按着图纸修缮一番后,又通了密道,这些工作都是有劳江左盟中的匠作师。

密道也就算了,修个园子劳动匠师大驾似乎太过大材小用,不过人家看了梅长苏给的图纸之后也没说什么,这确实是个精细活计,他只问:“宗主,那压阵眼的东西在哪。”

梅长苏咳了一声,摸摸袖子,递出了一个小小茶杯,并一个宫铃。

他解释道:“谢侯府的杯子,不过靖王用过,凑合吧。”

匠作师诡异地看了他们家宗主一眼。

梅长苏捻着袖子转过了头。

 

——梅长苏在他的苏宅院中布了个阵,阵中这一方小小天地的风雨阴晴,都取决于那什么,咳咳,靖王殿下的心情。

显然萧景琰这几天心情都不太美丽,以至于梅长苏想请人来新居的这一出戏迟迟不得开拍。

 

黎刚出去之后便被甄平逮着了,凑一起叹着气,自从搬来苏宅之后,几乎便没晒过一天太阳,好在靖王殿下的心情也没糟到要下雨,总算不至于捂着发了霉。

黎刚站在苏宅门外的阳光里长叹了一口气。

甄平压了压笠帽,他冷静地说:“明儿我趁早去送请柬。”

 

次日的苏宅,又是个阴晦的早晨。梅长苏倚坐在檐下廊上,在看外头。

黎刚走进来,足音极轻。苏宅的主人眉睫微动,便侧转过头来。

黎总管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忽然又停住了,有斜斜一线淡金的阳光擦过檐角,温柔地碰触梅长苏的衣袖。

是云破天开。

“宗主,今日天气很好。”黎总管顿了许久,方才道。

梅长苏翻转过手掌,像是掬起半捧日光,他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靖王拆开了来自苏宅的请柬。

 

【二】

“苏宅的来信,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立在一旁的列战英侧过头去观察着自家殿下的脸色,但是显然并没有什么收获。“无事,苏宅邀游的请柬。”“可是殿下,时间上怕是有碍...”“无妨,母亲那边推掉便是,理由...就说春日晴好,我想选个称心日子去祭拜小殊。”

看起来萧景琰这几日心情都不错,所以梅长苏这边的天气这几日都极好,落在黎纲甄平的眼中总算有了几分春天的样子,然而最开心的当属童路——以后来苏宅送菜,再也不用自备斗笠蓑衣了!

可是开心的日子总是短暂的,苏宅这稍纵即逝的美好,在萧景琰入宫探望静妃娘娘的那天——也是梅长苏定下游园的那一日,垮了棚。

“景琰啊,上次你回京途中所救下的那位女子你可是再见到过?”行了拜礼坐下之后静妃状似无心的提起了这件事,原本心情很美丽的萧景琰顿时心下不快。

事儿还要从约两月之前说起,当初梅长苏意搬出宁国侯府另择新址,京城之内所有与他熟识的不熟的都忙着帮他找房子,萧景琰本不是什么太热心之人,但梅长苏毕竟是一心辅佐他的谋士,所以萧景琰出现在找房子大队里也是理所应当的。不知名的姑娘就是在这之间某一天出现的,那天萧景琰骑马回城,路上遇到一匹惊马嘶叫着就要朝一个摔倒在地的姑娘身上踏去,一向耿直的萧景琰自然当下便出手帮忙拦住了那匹马,只不过待他安抚好了那乱动的畜生时已不见了姑娘,独独留了一张帕子,上好的白色丝绸,一角绣了朵梅花。

千不该万不该萧景琰把这帕子捡起来放进了随身的衣袋。

其实留起来没什么问题毕竟有朝一日保不齐还能碰见姑娘顺手做个人情。

但是被他的母亲静妃娘娘发现了这东西的存在,就是萧景琰的不对了。

其实静妃娘娘发现了这个东西的存在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只是一张帕子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但是母亲我现在忙着暗戳戳争权呢真的不想纳妃啊。

萧景琰一不高兴,苏宅就要下雨。

“宗主,这靖王殿下这时候了还不到,怕是不会来了。”长长的回廊上黎纲撑着一把伞将梅长苏结结实实护在伞下,内心琢磨着今天这位靖王殿下又是因为什么动了火气,“没事,再等一会儿。”梅长苏倒是不紧不慢只是抄着手安安静静的待在伞下,黎纲没话说,只能一边陪着梅长苏站着一边默默的盘算是不是该叫晏大夫来把宗主打晕拖回去。

“先生为何不进去?”说着萧景琰的声音便从大门的方向传了来,“真是不凑巧,刚才外面还是乌云密闭,我这刚入了门便下起雨来。”“殿下肯赏光前来便是苏某莫大的恩宠,黎纲。”说着梅长苏向着正殿的方向迈了一步眼神示意提伞下去将萧景琰迎上来,“殿下请。”萧景琰摆摆手示意黎纲止步便向梅长苏的方向走过去。

“殿下!殿下!”

没走两步...

“殿下!”“何事?”萧景琰自是止步回了头看着顶着雨快步追上的列战英,疑惑着凑过去听他在耳边说了句什么。

梅长苏自然是听不到他们说什么的,他甚至看不清萧景琰脸上的表情。

不过不用听见也不用看见。

当他看清了凭空劈下来的那道闪电的时候,他就大概猜出来发生了什么了。

 

【三】

“殿下另有急事?”看着萧景琰铁青的脸色,以及看来似乎要变得狂风暴雨的天气,梅长苏侧身与萧景琰前後踏入了厅内。

“不用…不是甚麽很重要的事。”萧景琰坐下之时也顺道深呼吸了口气,外头的风雨也缓缓的平缓了些。

梅长苏斟了杯茶递向眼前脸色仍相当不悦的人,“殿下最近似乎心情不是很好,需要在下为您分忧吗?”

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萧景琰将手中喝光的茶杯放下,“没事,母亲突然对我纳妃一事有了兴趣。”

眼前梅长苏那斟茶的手突然有些停顿,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萧景琰心里有点想打趣的问:“不知道苏先生对这事有甚麽看法?”

梅长苏抬了抬眉眼,似乎回忆起甚麽一样搓起了手中的衣袖,“为人父母总是会对孩子的终身大事有所期待,相信殿下也会体谅静嫔娘娘的用心,但静嫔娘娘怎麽会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

“算是我好心招惹事吧…”萧景琰何尝不知道母亲的关心之意,但现在才刚开始往夺嫡之路迈进,前方会有多少艰险尚不得知,对现在的他而言,如何与梅长苏相处,才是他得先琢磨的事。

“喔?甚麽好事?”梅长苏轻松的回应着,倒是让萧景琰感觉心中的压力缓了下来,“也没甚麽,拦了匹疯马,救了个姑娘,捡了张帕子,母亲大概想让我也顺便成了门亲事。”无奈自嘲的笑了笑,将杯中已斟满的茶一饮而尽。

梅长苏的手指突然快速的收进了袖中,眉头紧皱了起来,似乎受到甚麽打击一样心神不宁,也不再看向萧景琰。

原先专注观察梅长苏的萧景琰发现异状,趋前关心问道: “先生怎麽了?身体不适吗?”

“不…我没事…”梅长苏脸上挂着微微僵硬的笑容,硬生生转了个话题。

“今日相邀殿下前来,是因两府间密道已修筑好,故邀请殿下一同从苏宅这头前往王府,未来参商议事,双方皆可透过密道的拉铃,在下随时等候。”梅长苏与萧景琰一同起身欲前往密道口,才发现外面的风雨早已停歇,云层也淡薄了不少,看着院外似将拨云见日的天气,梅长苏也不由得放松地笑了,“云开了…”

“是啊…”萧景琰愣愣地看着梅长苏的笑容,原来他笑起来真是好看。

“殿下?”梅长苏一个转头才发现萧景琰站离他非常的近,不自主倒退一步却不小心踩了衣摆,原以为会摔倒,萧景琰眼明手快的一揽腰,将人拉了回来,但人却是趴在了他怀里。

“谢…谢谢殿下。”一时间两人都有点尴尬,萧景琰连忙放手,“没事就好。”

萧景琰眼光飘向院中,才发现天空中竟然出现了红霞,而刚刚乌云密布的天气,已透出了细微的光线,微金色的光芒洒落,院中土地竟开出了朵花苞。

 

【四】

等等,那是……花苞??

萧景琰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最终没抵得过好奇心的诱惑,抬腿踱到门口去低头细看。梅长苏正好以此机会避开他的视线,悄悄地舒了口气。

见他仍抻长了脖子作观望状,梅长苏眼皮一跳,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心中暗叫了声不好。

电光火石之间麒麟才子的脑袋高速运转了两圈,将应对的说辞先打了通腹稿。调整好心态依旧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跟他一起探过头去看,顺便疑问地叫了声殿下。

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直到梅长苏低下头。

接下来的话语尽数卡在了喉咙中。

 

风和日丽的午后,靖王殿下同江左盟宗主站在屋门口,亲眼见证了面前原本平整的地面陡然开出了一朵花。

梅长苏在萧景琰看不见的地方隐秘地抽了抽嘴角。

两人默默无语半晌,还是萧景琰一句话打破了沉默:“先生选的这处宅子当真是风水宝地,灵气得很。”

话语中的迷样敬佩之意让梅长苏有些胃痛地扭开了头。这水牛的脑回路还真是……非同凡响。

强行掰回自己的脖子,冲着萧景琰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殿下谬赞了。”

萧景琰心中没来由生起一股烦躁,皱眉摆了摆手:“先生不必多礼。”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飘来了几朵乌云。“好好的天气说变就变。”萧景琰暗自嘀咕道,走在前面带路的梅长苏听到后差点又摔个跟头。

 

“……日后殿下来与苏某议事就方便得多了。”从密道出来后梅长苏带着笑意说道。

萧景琰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表达一下心情就被梅长苏下面的话噎得不轻。

“殿下若是真欲成就一番姻缘也未尝不可,只是当前局势尚未明朗,一着不慎便会平白连累了姑娘家,莫不如等……”

“这是我的私事,就不劳先生费心了!”萧景琰面有菜色地打断了他的话,原本好转的心情立刻又跌回了谷底。心头无名火不知怎的越烧越旺甚至有燎原之势,于是匆匆向梅长苏见了个礼便欲离开。

外面此时已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院中枝叶被暴风吹得摇摇欲坠,似乎还有隐约的雷声传来。

“殿下若是没有要紧的事等雨停了再走吧!”梅长苏劝道。

“不必了,我要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母亲提的选妃之事。”后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话音刚落便有一声闷雷落下。

梅长苏神色一动,瞬间领悟了萧景琰心中所想,讶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厢萧景琰已经疾步走到了廊下,梅长苏欲追上去解释方才的失言,可没想到的是他的步子刚刚踏出便又是一阵大风刮来。

待他站稳身子再定睛一看——大梁英明神武的七殿下就这样在他的注视下,被突来的狂风卷上了天。

 

【五】

梅长苏心下暗道不好,还好这风只是猛了点,让萧景琰一直挂在天上,还不至于丢了性命。但又怕萧景琰因这突如其来的狂风抹去几分愤怒之情,使得风力减弱,那么萧景琰必定会重重摔在地上。从这越卷越高的高度来看,饶是萧景琰武功在身,不死也残。

梅大宗主有些苦恼。

一旁的黎纲让飞流拉着梅长苏,他那柔弱身子保不定就一起上天了,萧景琰自保都难,要再加上梅长苏那就更难办了。

“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啊——苏宅的天气未免太多变了些——”

来自天空的萧景琰的呐喊。

“殿下不要担心,这只是东瀛的一些小把戏,都怪那个琅琊阁主老爱玩弄这些,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安的机关,怎么触发的,殿下您再坚持会儿。”梅长苏出声安慰道。

又转念心生一计,依风向顺势移动。风中有被恰巧卷起的杂物,梅长苏找到合适的位置,给萧景琰造成视觉上的错误感知,让他以为梅长苏着急地想要冲进来救他——

大雨未曾停歇,只见梅长苏推开飞流为他撑着的红色油纸伞向风圈又去,风力已经有减弱的趋势。一步不容停缓,梅长苏脚下如同行云,很顺利地被卷起的重物“砸”中,硬生生向前倒去。

“宗主!”

“先——生——”

萧景琰由生气转为了着急,却不见风力有所改变,反而加大了旋转速度有升级为龙卷风的趋向。

院中树木哗哗作响,细枝条都被折去了大半。甄平紧急组织苏宅人员前去里屋避难,留下几个身手好的想办法救靖王下来。奈何风太大,众人完全没有近身的机会。

飞流驼着他的苏哥哥一路小跑远离重灾区,却见梅长苏拍拍他的肩膀自己下来了,顺便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

“宗主您……”敬业的甄平又递了把伞过来。

“无碍。”他算错了,他本以为萧景琰一着急产生冷汗,形成冷空气,与方才生气时产生的热空气能形成对流,说不定能缓冲一下下落时的阻力……

这可如何是好。

眼看萧景琰越飞越高都快上天了。因为太高,也没看清梅长苏自己起来了,还在一个劲的担心。

先生是因为我才受伤的,万一有所差池我该怎么交代……

“娘!你看,天上有人在飞!”

“胡说!人怎么可能会飞呢,那分明是别人在放的风筝。”

有了。

“黎纲,去拿捆粗点的绳子来,还要长!!”

飞流拿着一捆又粗又长的麻绳站在了屋顶上,蓄势待发。

“殿下,待会您努力接住绳子在自己身上绑紧了!”

萧景琰被刮地神志不清,努力地点了点头,但梅长苏也看不清,就假装他听见了。命令飞流在一头系上重物,用力一掷。萧景琰稳稳地接住,并在自己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飞流,风筝好玩吗?”

“好玩!”

“咦,先生您没事?”萧景琰听不见他俩的对话,看到梅长苏完好地站在那里才突然反应过来。

顿时飓风骤停,萧景琰完成了一个美丽的自由落体,由于绳子的原因,最后挂在了树上。

 

【六】

飞流兴奋地指着天上:“苏哥哥,风筝,落下了!”

梅长苏心说,这事可是滑稽至极,可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连忙叫黎纲甄平他们去搭把手,把靖王殿下从树上接下来。

苏宅头顶上这一方小小的天空,已然云销雨霁,只是萧景琰脸色仍是不太好看。他一双耳朵变得通红,走到梅长苏面前,也不说话,只微微颌首,权当道谢。

“实在对不住,苏某这宅子邪气,让靖王殿下受惊了,”两人重新坐了下来,梅长苏给萧景琰倒了杯白水,看着萧景琰拿起杯子一阵牛饮,“您还是喝慢点的好……”

“不妨事,我向来如此,并无大碍,”萧景琰放下杯子,低眉敛目,过了半晌才又开口说,“不过,我喝水是快是慢,也与先生没什么干系吧。”

天空逐渐变成通透的蓝,有阳光落在萧景琰紧皱的眉间,梅长苏把玩着手心的茶杯,抬起头看一眼对面的人,才重新低下头去,装作心不在焉地答道:“殿下所言甚是。是苏某逾越了,望殿下恕罪。”

“你我之间没那么多规矩。只是先生有所不知,对于选妃一事,我实在没有什么心思,如果只为了扳倒他人,娶个所谓合适的女子回来,反而误了人家一世。”萧景琰拢起袖子,看梅长苏低头为两个杯子添上水,一头青丝工整地在头顶结了个髻,露出俊逸的面部线条。

“照此说来,殿下可是有中意之人?”梅长苏知道萧景琰情深义重,却不知他认死理到这个程度,听了这话不由得心中一动。

有一阵风从廊下呼啸而过。

“想不到苏先生如此直接。”萧景琰心头暗道。他略有些惊愕,定了定神,才又开口道:“是。苏先生察人向来很准,此言非虚。”

梅长苏心下恻然,回转过身去看庭院中忽而开出的那朵花。经了这一番折腾,花骨朵有些蔫,茎叶低垂着。

“苏某略通一些卜算之术,如有雅兴,不如我们今日来求一签看看姻缘?”他望向萧景琰。

然后,萧景琰不可避免地脸红了。那朵小花也瑟缩着抖了抖,不过精气神却好了许多。梅长苏望天,有大朵大朵的白云从湛蓝天色里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他摊开手,手心里多出几个纸团,递到萧景琰鼻子底下。

靖王殿下没有动。

他低下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人过世多年,这会算我的姻缘,算出来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

“不一定。”梅长苏随意拈了个纸团打开,细细读了一遍,又重新叠好,搁在案几上。

“殿下,这签十分好。你心悦之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念着你。”

花朵悄悄地绽开,天边的流云也浸染上一层金色。萧景琰还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捏着纸团缄默不言,只有周遭景致带着雨后泥土的清香,都鲜活生动了起来。梅长苏感怀于萧景琰居然心口不一到了这般境地,只得颇为无奈地揉揉额角。

萧景琰随手把纸团一丢:“不对,这事有蹊跷,先生纵使料事如神,又如何知道我之前的事?若是已经把我查了个底朝天,又是为何如此心怀鬼胎,有什么事不直接问我?”

 

【七】

此时萧景琰因方才被卷到天上又挂在树上而混混沌沌的脑子已是清醒了几分,不由得开始细细回想起今日自自己踏进这苏宅内一系列诡异之事。

 

自梅长苏踏入金陵城以来,朝局明里暗里的巨变,让萧景琰对这位传说中麒麟才子的手段已深信不疑。虽奉自己为主君共谋大事,但苏先生却始终都如同不可测的谜团般神秘不见底;而那琅琊阁更是传说中无所不知、甚至被民间盛传乃为仙境之地。由此观之,这苏宅内当下的古怪若如苏先生所说般,是被安了什劳子机关,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琅琊阁主也太胡闹了些,自己堂堂亲王,竟然被风刮到了半空中去,这成何体统!萧景琰想到这里剑眉一皱,梅长苏恰好用余光瞥见地上那朵小花猛地一颤,而远在南楚的蔺少阁主则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至于选妃一事,自是自己的私事,本与和先生所谋大事并无直接关联;即便有所关联,依先生一向严守君臣之礼的性子,也应当是从朝局的角度跟自己讲道理,怎的突然一反常态地问起自己中意之人?又缘何心血来潮为自己卜算姻缘?

自己方才明明一时嘴快、失口说出了中意之人已过世多年,可苏先生毫无惊诧神色,仿佛早已知晓那人是谁;“你心悦之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念着你。”萧景琰字字句句回味着先生所卜结果,“可已死之人怎可能再念我?除非…除非这人还存活于世…”,萧景琰想到这里,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连着太阳穴都跟着“咚咚”地跳得生疼,“那么苏先生,又从何而知?” 

“啪”的一声,把萧景琰从沉思中唤醒。他向对面望去,只见梅长苏一只手僵在半空中,茶杯重重地摔在了木桌上,所幸未碎,杯盖还在一边转着圈晃着;而梅长苏正扭头直直地盯着窗外,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如今瞪得倒是几分溜圆,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惊异神色。

萧景琰疑惑地唤了声“先生?”,然后随着他的视线扭头向宅院里望去,也不由得愣住了:方才还晴朗的天儿,现在正洒着绵绵细雨;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向地面,没错,满院的春笋。他甚至眼睁睁看到其中一颗春笋“噗”地一下就在那朵小花旁边冒了出来,把小花吓得一抖。

 

“雨后春笋,心中所疑”布阵匠师的低声细语在耳边回响,梅长苏脑中登时警铃大作。于是他迅速将目光从满院子的春笋中收回来,不动声色地边直起身来,边开口说道“苏某这宅子让靖王殿下受惊了,还望殿下恕罪,苏某这便先将窗子关了去。”

萧景琰闻声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人许是坐久了腿麻而略显吃力的动作,便率先起身,一个箭步踏到窗前。“无妨,本王来就好”,说着抬起胳膊覆上窗子。此刻刚好一阵微风吹过,只见一个白色的东西从萧景琰的内襟里轻飘飘地随风飘到了窗外。萧景琰慌忙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在屋顶细雨中玩耍得正欢的飞流纵身一跃,在那东西落地前抓在了手上。梅长苏素来眼尖,远远便瞥见了那是个手帕,霎时便猜到八九分。于是他低头抿了口茶,浅笑着开了口“看来殿下对这位姑娘的手帕珍视得紧,想来对这位姑娘印象定是不差,那又为何执意不肯娶亲呢?”

萧景琰一愣,正想着要如何开口,便被从窗口纵身飞进来的飞流打断。飞流奔到梅长苏身边,一手拿着那方手帕,展开一角,用另一只手指着上面绣着的梅花,兴冲冲地开口说道“梅花,苏哥哥!好看!” 

 

萧景琰随着飞流灵活的身影转过身来,闻少年此言不禁浑身一僵。被人一针见血地戳穿了心中隐秘,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挺了挺身板,又顺势偷瞄了一眼梅长苏,却发现梅长苏似是压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般,只是笑眯眯地盯着飞流,边探出手去摸摸少年的头,极尽宠爱。

梅长苏在自己面前永远是那般客套守礼,拘谨又疏离,自己哪里曾见过这人这般温柔的一面,于是萧景琰不自觉喃喃出声:“这梅花当真好看得紧,像极了先生……”

 

按照宗主吩咐守在院子里的甄平和黎纲,这厢才匆匆取了把雨伞出来,还没来得及撑开,细雨便骤然停了下来。他们下意识地抬头望天,万里无云,炙热的太阳高悬在空,二人险些被闪瞎了眼。

 

【八】

窗外的天气转变得突然,梅长苏尚不及回头看一眼,便僵住了身子。

 

萧景琰这话说的实在是……露骨。

 

梅长苏心中这般想着,一时竟不知改如何去答复。他险些便要陷在这一句话中。这些年小心隐藏着内心的小心思,这次回来便未告知萧景琰自己的身份,多少也是在逼迫自己。有些情愫并不能宣之于口,梅长苏从来都知道。

 

——可是再怎样,看他似是有了心悦之人,到底还是有些不甘。

 

他手下轻轻梳理着飞流的头发,半晌道:“去玩吧。”

 

飞流乖乖地跑了出去。梅长苏叹了口气,回身一揖到底:“苏某着宅子着实古怪,今日累得殿下受惊,实在不该。”他说着便要跪下,“苏某在此请罪。”

 

萧景琰觉得脑子有些乱。他知道自己绝不是想让事情发生到这样的地步,但原本要说的事也不知怎么就想不起来了。他伸手扶了一把梅长苏,肃容道:“先生不必如此,此事也不是先生之过。”

 

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中不由便烦躁了几分。只见窗外天气说变就变,云层又迅速地堆积在一起,刚平息下去的风又缓缓变大了起来。萧景琰近乎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沉默片刻,呐呐道:“先生这院子……当真是奇特。”

 

梅长苏悻悻笑了笑。

 

房内一时又沉默了下去。梅长苏正要找些什么话来讲,只听门外甄平与黎纲不知是不是干什么事经过这屋,谈话的声音正正好好便传了进来。

 

甄平:“……靖王殿下这心情真是说变就变的哈。”

 

黎纲:“可不是。刚才那云层堆积得把我都吓了一跳。”

 

甄平:“你不想想那风,我刚才过了前廊,有片叶子被风刮着啪地就糊我脸上了。”

 

黎纲:“唉……苦了你。靖王殿下不知何时才能心情明媚一些?天天便是这电闪雷鸣来回折腾,真是辛苦……”

 

两人说话的声音又渐渐远了。梅长苏全身僵硬,只觉得眨一下眼都要费好些力气。他颤巍巍地动了动身子,强迫自己看向萧景琰,心里只不断祈祷刚才那一席话他没听见。

 

可惜事与愿违。

 

萧景琰双眼亮亮地看来,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他早先便觉得不对劲,这人似是极为了解他,再加上刚才那强求着的姻缘,他越发不确定了。当今庙堂上的亲王殿下悠悠地出声,道:“我说这宅子怎地如此古怪,这般看来,天气倒是随着本王的心情变化的?”

 

梅长苏垂着眼睛没说话。

 

萧景琰又慢吞吞地开口。

 

“想来……先生必定不会介意告诉本王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他这话问出来,院中的小花,又摇着茎干精神了起来。

 

“实不相瞒,”梅长苏顿了顿,斟酌着字句道,“苏某来时,就已经是这般样子了。”

 

——梅长苏,继续扯。他在心里默默地嫌弃自己。

 

“后来盟中的阵法好手道是这院子早先被布下了阵法,但这阵法极为复杂,无人找得到阵眼在哪,不过并无什么影响,所以苏某便将它留了下来。”梅长苏小心翼翼地一字一句说着,“后来也是才发现这阵似乎是掌握天气,使天气随着殿下的心情而变……苏某没研究过,实在是不熟悉这奇阵。”

 

他说完了,又来了一句:“请殿下恕罪。”

 

“殿什么下!”萧景琰几乎是脱口而出。不知为何,他总是不喜欢梅长苏叫他殿下的样子,他甚至隐隐讨厌着被眼前的人这样称呼。刚才的一番说辞毫无破绽,萧景琰仔细一思虑,真心觉得先前的姻缘签与现在被抖出来的这个阵法都有着或多或少或强或弱的不对劲之处。

 

萧景琰狐疑地看着梅长苏,想了半晌,却依然没什么头绪。他苦恼地转了转目光,不经意便瞥见了梅长苏搭在广袖边缘上的手指。那双手素白修长,骨节分明,但萧景琰注意的明显却不是这个。

 

他一眨不眨,沉默地看着梅长苏搓揉着袖子。

 

——然后,萧景琰开口了。

 

“我们先不说这个。我比较好奇的是……”

 

“——你是谁?”

 

【九】

梅长苏听得萧景琰发问,拢在袖口里的双手立时收紧,面上一凛又马上回复镇静。

“在下梅长苏,不知殿下何来此问?”

“好。苏先生既是我的谋士,许诺与我知无不言,那么我有一个疑问,还请先生为我解答。”萧景琰顿了顿,“先生如何得知我心中有人,况且那人已不在人世,又何以说他不论何时何地都念着我?”

 

梅长苏暗道不好,没想到在萧景琰面前已然不如当年那般容易蒙混过关,不禁无意识地手指又揉捻起了袖口,立刻发现萧景琰视线下移,他顺着对方目光看到自己手指间的动作,顿时反应过来,怕是萧景琰平日里已经将自己这些小习惯尽收眼底,这才疑虑渐深。他心下一紧,脑中迅速搜寻各种各样的解释。

 

“殿下与当年赤羽营少帅林殊有总角之好兄弟之情,关系非同一般,即使到了如今,殿下一向沉稳不为外事所动,唯独碰上与少帅林殊有关联的事,哪怕关系微乎其微,都会乱了阵脚。”梅长苏慢慢说着,外边天色似乎在一点点放晴,“并且殿下向来不近女色,之前的那位王妃也是由静嫔娘娘挑选的,可知殿下那心上人必定是在那次娶亲之前已经过世的,不然殿下绝不会答应与他人结下连理。按时间来算,那恰是赤焰案发之后那两年间。”

“林殊的确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但苏某相信,能让殿下有此深情的人,无论天上人间,都必定不会辜负了殿下的心意。”

 

“先生说的不错,按理我应是信了的。”他忽然声音一沉,牢牢捉着梅长苏双眼,不许他有一丝闪躲,“可为何我时时觉得,与先生似曾相识?且不说摸不清源头的相似之感,单就先生这一思考就捻弄袖口的习惯,与我讲解运粮排兵时的神态气势,我来苏宅时不经意间看到先生与飞流说笑时的神情……还有母妃,对先生是那样特别,她从不关心外人,却多次叮嘱我要待先生与待旁人不同,还亲手做了点心要我带给先生。这些,先生是不是要告诉我,都是巧合罢了?”

萧景琰声调渐渐拔高,苏宅天空中风云变幻,地上那朵小花似是绷紧了茎叶,颤了颤又迎风挺拔直立。

梅长苏还未及开口,又被萧景琰打断了思路。

“如果这些都是巧合,那为什么自从母妃叫我给先生带点心之后,就再也没有给我带过榛子酥?先生上回派穆青去请周老先生时,早已闭门清修更是不问朝局的周老先生又怎么会因为穆青一个毛头小伙竟亲自踏入金殿?先生交予穆青的信物我见过,那是黎崇老先生亲手交予小殊的一块玉雕。”萧景琰目光骤然收紧,看进梅长苏双眼几乎叫他窒息,“事到如今,先生还要说自己只是听闻过赤羽营少帅之名吗?!”

萧景琰出口的一字一句都像是敲在他自己的心口,叫他眼眶泛红,不知是气是恼还是痛,窗外原本风声大作,随着他尾音落下,风渐渐小了,继而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打在窗檐上滴滴答答,不重,却像是细小的针,一声一声扎进一片沉默里。

 

【十】

苏宅院子里的小雨不停,飞流哪也不能去,只能坐在廊下,搓着手里的梅枝发愣。

黎纲抱着一竹筛新割下来的嫩笋,踱到飞流旁边坐下,飞流本能地就往旁边挪了挪。

黎总管心里苦,亏他还是来投喂的,嫌他跟嫌外人一样。

叹了口气,还是从筛子里拣了一只笋,刀手交替扒了皮,露出白嫩嫩的笋肉,削下一块递给飞流:“甜的。”

少年半信半疑的接过去,细细啮了一口。

黎纲看着那个小心翼翼的样子失了笑,道:“咬大口些,刚砍下来挺脆的。笋子性寒,不能让宗主食用,所以你没吃过。”

飞流依言张嘴咬了那笋一口,冰凉凉的清脆笋角果然有些淡淡的甜味,他吞了剩下的笋,朝黎纲咧开一个笑容:“还要。”

话声方落,黎纲已经又递过来一块,一大一小一转眼就完食了一只笋,黎纲又剖了第二只,一边自言自语:“幸好刚刚抢得快,这不现在都长成竹林了,浪费。”

雨还在淅沥沥地下,一边还间歇刮着一阵阵的风,吹得屋檐下吊着的竹帘子直掀。

“也不知道宗主他们还得这样僵持多久……”

 

书房里的两人眼不移,身不动,已经坐了一盏茶。

萧景琰盯着梅长苏,梅长苏盯着旁边的架上的书卷,面上没表情,心思转得飞快。

一个两个破绽还好解释,这麽多个破绽一下都堆到眼前来,圆得了这个,补不了那个,说甚麽都像於事无补的苦撑,不成了。

可偏偏就不能承认,这要是认了,那接下来还怎麽为七万赤焰军洗冤?怎麽为景琰筹画夺嫡?还不如乾脆回廊州谈情说爱好了……不对,想甚麽呢。

不只不能承认,还不想承认,想他梅长苏算无遗策,十来年的筹谋,本觉得是万无一失的出场,结果只是因为一时私心安了个阵法,怎麽就弄到如今这个地步?好好的居然被这头耿直的水牛逼到这份上,居然识破我?居然就能识破我?长心眼儿了啊!

脑子里像有八匹马横冲直撞,理不出甚麽有建设性的思路,赌上了气索性不说话,反正没说出来就不算承认。他等,等萧景琰甚麽时候放弃。

偏偏这头倔牛甚麽也不做,就这样不言不语盯着他,眼睛因为勉力不瞬胀得犯血丝,他被盯得心虚,转头偏不瞧他。

正觉得好像连架上的书卷都尴尬起来时,萧景琰站了起身。

梅长苏一颗心猛抽了一下,弹到了喉头,呼吸都堵了,心念电转计较着等等怎麽回话。

可萧景琰只是一振衣摆,甚麽话都没说,旋身就出了书房。

梅长苏本能就想要拦,但声音到了喉头就哽住了,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生生看着人扫上了房门。

蹙着眉,倒回坐垫上,梅长苏觉得胸口像中了一整筒子的箭。

就这样走了?居然……也不再坚持一下?

我……瞒着你…我容易吗我?一天到晚得忍你给我脸色看,说我是阴诡谋士,给我定规矩,我容易吗我?看见我就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好像不是要推你上龙椅是上绞刑台,我容易吗我?给你做牛做马随传随到,连给我个牛式笑脸都吝啬,我容易吗我?明明就是我的弓还不准我碰,你就是心里只念着小殊,根本没看见我,我干嘛要承认?

又失落又生气的梅宗主跟自己对乾醋醰。

正团着身子呕气得起劲,一阵香风凑到鼻前。

梅长苏抬起头,就见刚刚庭院里那朵小花,被一双骨节分明好看的手握着,凑到他鼻尖,小花儿连茎带叶,根上还黏着泥土,朝着他左点丶右点丶左点丶右点,彷佛手足无措。

萧景琰的衣袍上被细雨沾得湿漉漉地,和他小鹿似的眼睛一样。

“小殊,对不起,这麽晚才把你认出来。我先前……对你那麽凶,说了很多混帐话,你原谅我。”

梅长苏看了看花,又看了看他。

还像小时候那样,心里委屈心里疼,不说,憋红眼睛,吊着一汪眼泪不肯落。

梅长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接过花,从袖内拿出棉帕子,一边包起花朵,一边道:

“回头你得把院中间那一丛竹林给刨了。”

萧景琰眼睛一亮,結結巴巴地接话:“那……新院子得种点甚麽好?”

梅长苏低头摆弄着那棉布包,漫漫地道:“就栽这楞头花吧,看能不能长满园就好了。”

 

黎纲还在专心支解最後一只笋,就听飞流一声欢,蹭地窜上房顶,在那一径地喊:“苏哥哥,漂亮!”

抬头看了一眼庭院上空,黎纲也笑了,自言自語道:

“出虹了。”

 

【全文完】


这个我觉得让你们猜也猜不到了…………因为画手也来参加……根本很难认嘛(我才不说我根本认不出来……)

和第一期一样,一发完结,来猜猜猜……活动礼品……给猜对的姑娘专人点梗如何?无论怎么样丧心病狂的脑洞,都扔给甘蔗他们接客!

要求猜对两个以上即可,猜对最多的那位可点梗!


参与人员:

1、阿直 @乾脆直說我是誰 ,2、北辰 @拔丝玻璃捻成星 

3、盒子 @何盒子裝何子! ,   4、栗子酥  @糖分栗子酥 

5、君忘述 @君忘述 ,           6、虾球@虾球

7、木子禾 @木子禾 ,           8、阿蠢 @一点也不蠢 

9、阿靖 @阿靖爱吃榛子蘇     10、夏目 @夏目雪獒 


十人接龙已经完成第三期,后面的接龙也还在进行中,已排班道五期,讲真后面的阵容有点太强大了,把一些大家意想不到的太太拉着加入进来了(就比如那位把糖群都吓一跳的圆滚滚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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